爱喝乌龙茶的猞猁

主cp：亚历山大和亚里士多德
  副cp：苏格拉底柏拉图 柏拉图狄奥尼修  亚里士多德柏拉图(贵圈真乱系列)

————————

星辰轮绕地球旋转无限，最近的一颗乃是太阳。

太阳终于淹没至翡翠色海底，连同它同样光芒璀璨的影子。

我悲难自抑。

1

我们所要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基督诞生前三百二十二年，在加尔西斯。有史以来最博学的人——哲学家亚里士多德在林荫下行走，他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四处踱步思忖今日讲学的内容。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

在他脚前不到一个手掌的位置，草地上卧躺着一枚闪闪发亮的银币。

我们的哲学家一向易被格格不入之物吸引，他半蹲下去触碰它——然而似乎有灵魂居住其中，这枚银币往前移动了。

他的手指向前挪了一步，紧紧抓住它。

他拿起它站起，此刻他在富丽堂皇的马其顿王宫里，年轻的皇帝坐在王座上俯视着他，脸上被阳光照射，在他微动时闪烁着点点流丽的色泽,以及轮廓切割光造成的奇异的深度。

亚里士多德叹一口气。

“陛下。”他道。“我希望我来得不晚。”

2

“不。老师。”皇帝说：“你来晚了。”

“是我的错。”亚里士多德说：“您想要听什么?是天文学、修辞术、物理学……还是关于存在之存在的学问?”

皇帝向前倾了几分，他的脸顷刻消逝在晦暗的阴影里，形成一个如谜般的黑色平面。他轻轻吸一口王宫内早晨的气味，用一只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什么都可以，老师。”

3

亚里士多德开始讲述宇宙。

他一直认为，他的学生并不仅仅是大陆和海洋的霸主，虽然仗打了这么久，边境内和边境外的领土一样永无止境。他希望他的学生能够通过他的描述从地球上这一个小小的点往天空望去，星辰、灰烬、土地，都将于他的目光中凝集、展开。

他从宇宙最中间的不动的推动者，思维自身的思维者开始讲起，它是至高至善的神，一切缺陷的有限事物被它吸引，不知疲倦地朝它奔去。

他的学生像它一样，是国家至高至善的王，统治一切。

皇帝打断了他：“老师，我不想听这些。”

他今天很粗鲁。亚里士多德想。他从来没见过他的学生这样。他从皇帝十五岁起便教导他，他们有时边游览花园或城市边讨论各种话题，他的学生谦和友好、卓越优秀——他是亚里士多德最满意的著作，logos（理性）和ergon（事迹）在他身上融合，使他成为连柏拉图也未完成过的理想——哲人王。

可此时，亚里士多德却沉默了。

4

他想起第一次见皇帝那天，是春天的一个上午。他跟随着奴隶走过迷宫似的回廊，暗暗把这回廊抽象成线条刻进自己的脑海里，快接近尽头的时候他闻见了流水的清冽和月见草的芳香。

随后，他看见了巨大的喷泉，和坐在喷泉畔的，他的学生——他正紧锁眉头，仔仔细细地研读手上的书，听到脚步声，他昂起头看来。

“我是亚里士多德，我将成为您的老师。”亚里士多德说。他从身上取出一个小小的莎草纸片，递给他的学生。

之后，他满意地听到对方的惊叹声。

一层一层揭开下，纸上躺着一只展翅欲飞的蝴蝶。

5

这只蝴蝶是他所有蝴蝶收藏中最好的一件，它以完美的比例混杂着海水、天空、云彩的颜色，于是呈现出水晶一般的色泽。

皇帝喜欢他做的这个标本。

他后来在战斗中依然惦记着美和艺术，每征讨一处，必然搜集当地不曾见过的动植物运给亚里士多德。于是亚里士多德有了庞大的收藏——甚至有了一座动物园。

“如果我把全世界所有不同品种的动物和植物搜集起来，是不是到那时，我才能成为真正的王？”皇帝问道。

哲学家回答：“不要这样想，您要知道，在此之前，有的短命的动物可能死掉啦。”

当然，短命的动物包括所有人。

6

现在回忆里那个谦逊的学生非常焦躁，虽然可能不曾表现出来。他靠在王座上无聊地把玩手上的紫玛瑙手串，二人沉默着。

亚里士多德说：“那么，陛下希望我说什么呢?”

皇帝说：“什么都可以，但是我不希望你提到我，并且用尽最高的修饰词。”

“我只是如实描述。”

皇帝把玛瑙扔在地上，他的眼神悲伤又困惑：“老师，我厌倦这些如实描述。”

亚里士多德深吸一口气：“我无法理解。但这是我的错。”

皇帝说：“老师，这和您没有什么关系，可能这是哲学家的习惯，他们喜欢描述最为理想化的东西，并且产生一种奇怪的欲望，那就是尽力让残缺的现实符合自己的理想。”

“也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您并不是在描述我，您描述的那个王是如此卓越，是人中之神。”

他指向窗外，对亚里士多德说：“老师，您看见了吗？”

窗外有浓白的迷雾、缥缈的人和鬼的影子，和细碎的、闪烁的亮光。皇帝说：“如果我是人中之神，我就不会死，可我总会死去。我的帝国越来越大，但同样总会死去。”

7

“在我同您讲话的时候，它正在一点一滴地从我手中逝去，难道不是吗？”

“您说的是对的，陛下。”

皇帝垂下眼，沉默了很久。

“我最高贵的知识都是关于不变之物的哲学，还有什么可讲呢？您厌倦这些，我无法再讲述更多。”

“还有别的，老师。”

亚里士多德捡起地上的玛瑙手串，他静静地站在一旁。

“柏拉图，您的老师。”

亚里士多德说：“他的错误和真理我已述尽。”

“我知道。”皇帝说：“您在做每件事，说每句话的时候都会展现他，就像我展现您一样。”

8

于是亚里士多德提及这亡灵的名字，他的老师在他的语言里死而复生，有了虚幻的身影，呈现在他和皇帝的脑海里。

如果我必须提起他，就必须提起苏格拉底。苏格拉底在柏拉图来到他身边时做了一个天鹅飞到他膝盖上的梦，结果第二天柏拉图就出现了。他不是他最喜爱的学生(“阿尔喀比亚德才是。”亚里士多德补充说。)，但是是完满了他的哲学的学生。他几乎用一切敬慕他的老师，甚至苏格拉底的死，成为他一生永远不可磨灭的记忆。

皇帝问：“那老师，您在柏拉图死的时候，又是怎么想的?”

亚里士多德忽然想到，很多很多年前，他在听柏拉图讲学的时候，也有一个学生问过柏拉图一模一样的问题。

老师，苏格拉底死去时，您是怎么想的?

他的老师放下描绘理念时挥动的手臂，似乎沉浸于记忆当中。

当大家以为他不会说出答案时，柏拉图开口说道：

“那是太阳的陨落。”亚里士多德如是说。

9

陛下，您应该记得《理想国》的那个故事，走出山洞的人，首先看到的是明亮的真实世界的事物，然后是阳光，最后是赐予真实的太阳。

皇帝并未回话。

他接过亚里士多德递给他的手串，然后戴到了哲学家的手上。

“所以，老师，您是想把我培养成像柏拉图和苏格拉底那样的人吗？”

亚里士多德说：“陛下，我明白您的意思。”

“您并不想成为抽象的人，不想成为无数只眼睛望去便会灼伤的太阳。”

但是成为真正的王是无法避免成为抽象的符号的，他们在王座上渐渐隐去，成为线条单一的形状，如果非要用一个比喻的话，就是无比完满的圆。一个个圆在历史流转中缓缓浮现，人们不能看见他，只能听见他遥远的声音。

“可是您能看见我。”皇帝说。“您亲手捏过我的塑像。”

亚里士多德：是的，如果不能看见您，我无法捏出您的塑像。

皇帝笑了：“事实上，您捏出了我的塑像。”

这才是真理。

10

如果您还要听关于柏拉图的事迹而不是思想……我不知还能说什么。

“关于狄奥尼修。”皇帝说。

狄奥尼修是作为柏拉图的失败彰显出来的，他想把狄奥尼修培养成哲人王——确实，在他前往叙拉古之前，狄奥尼修就显现出这方面的特质，他酷爱数学。但是他之后却热衷于权力和不道德，将柏拉图囚禁。幸好我的老师凭借他人逃出生天，从此他不在任何人面前谈起他。

皇帝听着他说，又回到了王座。他拿起一只银制雕花波斯烟斗，点燃烟草，移开，他的指头升腾起一丝灰白的烟雾。

亚里士多德说：“陛下，您听过很多次了。”

为什么您喜欢听这个故事呢？我问过自己很多次。您是觉得您像狄奥尼修吗？你们的差别是如此大，几乎没有任何比较必要。

11

“是，老师。”

皇帝看起来很不快乐。亚里士多德想。

“有时候我想过，甚至我不如他。我有这么多领地、奴隶、财宝、情人……他们全属于皇帝。所有人对我的情感，都是对皇帝的情感。而狄奥尼修不一样。”

他有柏拉图对他的恨和失望。

您爱我，不也因为我承担了您的理想并且如太阳一般撒向被我统治的人们吗？

皇帝说完，他偏头吐出烟雾，半闭着眼，靠在王座上。

亚里士多德垂下眼。

“可是老师，帝国的一切正在慢慢崩溃，从里面开始被白蚁咬出许多蛀斑……我为此惊恐，不断向外征战，试图延缓它蛀坏的进程，这些都没有任何用处。”

“这是现实的废墟，不是您和柏拉图哲学中的国家。”

“亚历山大,我……”

皇帝打断他：“老师，我希望您别说了。”

“你们哲学家，爱的永远是太阳。”

12

这一整天，亚里士多德都静默无言。快到黄昏的时候，他取下手上的手串，轻轻放到地上，他听到皇帝说：“老师，明天我将进行最后一次征战，到我回来的时候，您再说吧。”

亚里士多德点点头。

他转身离开这座大殿，和永远奔波在这座宫殿和战场之间的皇帝——它们似乎静止在那里，毫无动静，最后没有任何预警地忽然变成废墟，崩塌了、消失了。

据说所有宫殿都会经历这生到死的变化，沧海桑田。

他好像从未见过它们，好像又见过。

13

让我们回到基督诞生前三百二十二年，哲学家捡起银币的那一刻之前。

他这时早已离开雅典，因为帝国崩溃，皇帝染病去世，他无人庇护。雅典人指控他，哲学家当晚就跟着人跑了，跑时丢下一句：“我不会再让雅典人犯第二次错误。”

这可真让雅典人咬牙切齿。

他跑到加尔西斯，因为动物园藏书室都委托给他人了，只好抓蝴蝶晒太阳。他望向天际，和皇帝澄清一切。

亚里士多德：“亚历山大，你之前不就已经反驳过我了吗？我捏过你的泥塑，你还觉得我只是在爱所谓的那个理想的你吗？”

14

亚历山大伸出手——一只二十一岁的青年的手——他把他的手放在了泥塑上，泥塑的表情哀伤而忧郁，似乎在无声哭泣。

“老师，我的父王死了。”他同样哀伤地说。“我很多事情都不明白，比如说关于过去和将来，关于生和死。关于这些和现在此时的关系。”

“我怎能治理一个国家呢？”

亚里士多德指向他的胸口：“从这里，你的心是一颗小小的种子，国家、真理，都将从这里长出来。”

这个时候，太阳落山，黄昏迅速地过去。天上的银河静静地旋转，据毕达哥拉斯说，它们旋转时发出美妙的乐声。

“看见了吗？天上的星星，未来就在那里。”哲学家说。

15

基督诞生前322年。在林荫道下。

亚里士多德捡起银币，那一个瞬间，回忆像海水一样朝他涌来，但最终收束成一条一条杂乱无章的掌纹密布他的手掌，聚拢成了三条直线，向手中的银币弯曲。

这个永恒的瞬间超越了所谓生死，没有过去，没有将来，但也只有一刻——

河流不再是河流，忒修斯之船不再是忒修斯之船，我不再是我。

亚里士多德微笑，他合起手掌。

亦随之遮盖了银币上，马其顿前任执政者线条优美起伏的面庞。